老人轻轻拍掉二胡上的灰尘，端坐在摇摇欲坠的木椅子上面，叹口气，然后便开始演奏，清脆而低沉的二胡声鸟雀般地在破屋中回荡，仿佛这破屋是一片森林，而二胡声则是这森林里的万物。我情不自禁地点头，仔细地聆听。二胡声传到街上。顿时，车停了，人静了，世界都清静下来，都在欣赏着这一幅森林妙景图……
在我儿童时期，村子很穷，并且那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法，所以人们大多没有多余的钱和时间去上学，导致村里的人都是市井之徒，不是到田里去干活，就是到工厂去打工。村里人都是忙里忙外的，父母也是如此，尽管他们也想陪伴我，却是身不由己。
我常常在荒地里游戏。我特别喜欢钻木取火，认为原始人的生活方式很“酷”，可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心想事成。久而久之，我就放弃这项活动，改去挖“水渠”了——即掘个坑，又在坑旁边划出几条“渠道”，最后在坑里倒水，简直是一个小型的河流。可是我喜新厌旧，又去玩另一样了。今天捉泥鳅，明天捕田鼠。最后竟沦落到“无物可玩”的地步。
村有块地方，是用来卖艺说唱的，各路神仙都汇聚于此，展现神通。有说书的，有皮影戏，有耍杂技，应有尽有，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，经常有小孩光顾。
这几天，来了一个老人，那个老人眼睛失明了，据说是被一只野猫抓破的，口齿也不清晰，不过我确实鹤发童颜，听爷爷说，这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现象。
他找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，铺上松散的竹席——动一下竹席，总会掉下几根。然后盘腿坐在上面，拿出一个怪玩意儿，用一根细长的东西拉着，发出悦人耳目的声音，那声音时而清脆，时而低沉，时而急促，时而绵长，仿佛是捉摸不透的，却又有着莫名其妙的音律。
我问他：“这是什么？”老人仿佛耳朵也有些聋，听不太清楚，声音沙哑地说：“什么？”我凑到他跟前，对着他的耳朵，小心翼翼（我怕太大声，会把他的耳朵震得更聋）地说：“您手上的是什么？”“二胡呀。你——不知道吗？”老人有些诧异，他似乎觉得二胡应当是每个人都认识的。我摇摇头，显得有些尴尬——我既然和一个失明的老人做肢体动作，为缓解这种尴尬，我仔细观察老人，发现他的脸很瘦削，额头上布满了皱纹，头发也是乱糟糟的，再看看他的手，有好几道龟裂的口子，想必是一个颠沛流离的流浪汉。
“说话呀。”老人没有听到我开口说话，显得有些着急了，额上的皱纹都像眉毛处聚集，有些滑稽可笑，却又让人心疼不已。我见他这副模样，菩萨心油然而生，心里暗暗的说：“我的帮他。”然后就对他说：“我说呀，您二胡拉的是真好，我的帮一下他！”老人听见我的回答后高兴地笑了，眉毛处的皱纹舒张了，仿佛是在对人说“我是慈祥心善的！”
于是，我开始每天给他捧场。当他拉完二胡时，我会第一个给他钱（虽然我只有两分钱，但在当时也算是“巨款”了），并且大加赞赏，路上的行人也受此感染，纷纷慷慨解囊。老人对此都是破涕流泪，攥着钱的手总是在颤抖。
有一天，在老人演奏完之后，人们打完赏之后，一股莫名的虚荣心，悄悄爬上心头，他对我说：“把你的英雄事迹和老人说吧！他会感动的！”我竟被他迷昏了头，兴高采烈地把事情和老人说了。
老人听完之后，沉思一会儿，随后道了一句——“谢谢你的出手相助，你是一个好小伙。”此时，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感如同惊涛骇浪一般，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——我激动的跳了起来，挥动着稚嫩白胖的小手。但是我却没有注意到老人那苦涩的表情以及他眼角的泪水。
这一天，我挥舞着小手，高声歌唱。这一天，老人苦巴着脸，低声叹息。我的家在村的西边，老人的家（那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茅草屋，却也舒适）在村的东边，我西他东，仿佛是要分道扬镳。
第二天，我照常来到他的摊位，并且准备了五角钱——这可是我帮别人放牛得到的一个月的薪金，等待老人的到来。
喜鹊们聚集到树上，蟋蟀们俯卧在草丛中，就连太阳也仿佛在注视这边。——万物都在等待着他，准备欣赏一场抑扬顿挫的演奏会。
几分钟后，人们也来了，带着自家的板凳，坐在摊位前，啃着瓜子，吃着西瓜。
一个小时、两个小时、三个小时……老人一直没有来，大伙都大失所望，喜鹊飞走了，蟋蟀睡着了，太阳去工作了，人们也一哄而散，没一会儿，摊位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
我又害怕、又奇怪——老人怎么不来了呢？我像箭一样飞了出去，到了老人曾经居住过的茅草屋，往里一瞧，空空如也，不仅人没了，就连锅碗瓢盆也没了影儿。
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，两三分钟后才向他人询问老人的去处，谁知那人竟说：“他昨夜就搬出去了，说是要到北平那边。”
夜晚，人们睡了，动物们也睡了。寂静，这是唯一能用来形容的词了，可这寂静却不“纯”，还带着一些“躁”。
渐渐的，人们都忘记这一位善于拉二胡的老人了，我对他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，变得难以触摸。梦里时常会梦见一个老人，却总是记不起他是谁，需要缓好久才能认识。
一次偶然的机会，父亲带我去北平旅游一个月，我很是兴奋。到了北平之后，我总是神出鬼没，总是不知踪迹的离开，又无人知晓的回来。我到处打探着老人的消息，找到好几位二胡拉的很好的老人，这都不是印象中的那个。
最后，我在一个人口中得知，前几年搬来了一个老人，住进了一个很破的屋子，时不时会拉着他的二胡，只要有人听到二胡声，就会静下心来，然后感到伤感，最后哭起来，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，也会被这声音感动得落泪。
我顺着那人指点的方向找去，果真找到了一个非常破旧的屋子，屋子缺了好几块木板，门槛也被踩陷进去了，很像爷爷说的鬼屋。我悄悄地溜进去，四处观摩一下，我的心凉了——椅子上布满了灰尘，墙角还有密密麻麻的蜘蛛网，一只壁虎在天花板上窜来窜去，茶几上也停落着苍蝇。也许这是一个已经被遗弃了的破屋，或许是主人远行了，要不然怎么会如此杂乱不堪？这是我的第一想法。
正想出去，却听到卧室里传来咳嗽声，吓得定住了脚跟，蹑手蹑脚地到卧室门口，悄悄往里看，原来是一个老人被水呛到，“这不是二胡老头吗？”我暗叫一句，心花怒放，眉飞色舞。
我敲门框，发出沉重的响声，老人猛地将头朝向门口，“谁……”我像大变活人一般跳了出来，扬起了厚厚的灰尘，呛得我直咳嗽。“谁……”老人显得有些慌张，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滑稽的人到底是谁？他也许以为这是一个强盗，或是一个小偷。
我见老人惊慌，忙自报姓名，这才解除了误会。
不一会儿，我和他攀谈起来。原来当年他不辞而别，是因为怕成为村里人的累赘，如果是他自己得来的钱还好，可这钱是我帮他得来的，于是他觉得很羞愧——既然让一个小鬼头养活他，他还要不要脸？于是便收拾行李，连夜“逃”走，只留下干草堆成的茅草屋。
我开始自责——要是我当初没有因好大喜功而说出真相，老人就不会离开，不用住在这种危楼瓦房苟延残喘了，他就可以一直住在村子里，天天拉二胡，吃好住好，安享晚年，可我却……
我劝老人回到村子，他却始终不肯，最后我要求他拉一回二胡，算是离别曲吧。在他拉二胡的时候，我抽出了20块钱，放在他的水杯旁，等听完二胡后，便匆匆离开了。
那二胡声似乎传遍了整个北平，似乎整个北平都安静了，都在欣赏着这美妙的音乐。
我也学老人，可是拉了不几天，就拉不动了，我想：与其自己拉，不如听老人拉。于是，我又到了北平，刚到老人的破屋，我就听到了一个噩耗——他逝世了。
至今，老人的二胡声还回荡在我耳边，让我回忆起那一段惨痛的历史。
